张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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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晋

盛世的感时玄言 — 张晋的《又一季》

「反者道之动。」 — 《道德经》

 

出生于四川东北部的山区,摄影师张晋的求学路并不崎岖险阻,如履平地的在内地直升化学硕士。2004年负笈纽约,三年后取得博士学位,登上学术青云却四顾茫然。08年归国,移居沃野千里的成都平原,放弃坦途,投身创作。来年仲夏展开《又一季》的拍摄计划,四年间,简省克难地搭乘原始的交通工具,一路摇摇晃晃的在陕西、宁夏、甘肃、青海四地的大小城乡,且停且走。

 

概略地阅览《又一季》,近百张影像予人体气高古、孔静幽默的综合感受。作品的影调大抵清平明朗,其义却如玄文处幽,不易在短暂的摸索过程中,掌握住抽象的旨趣。眼前无路想回头,与其坚采主客对立的观看方式,把全副精神放在客体上,何妨思索自己对照片中事物、文化的识与不识,据此为阅读和对话的出发点。

 

从此作的定题推敲,《又一季》直觉是一感时叹逝之作,甚或「情感发炎的纪录」。不过,审视作品的整体氛围,除了少数影像勉强能如是比附之外,多数情况下,张晋并无为情造文或穷情写物之意。他的无所用意,吊诡地予以影像「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」的即目感,一种彷佛不带认识意图的直观。无所用意的创作者,居心叵测,然必别有用心之处,因而格外引人关注其心境的确切经纬。

 

权且根据个别照片的命名,粗略地判读张晋的意向。基本上,他采取存而不论的客观描述方式,感觉有意将如同标本般僵固的时空和现象,程度不一地还原,赋予原初的生机与动能。虽然偶有流于主观之处,但大体不死于句下。也因此,原本假道时令或节气之名的感时思路,自此分道,脱离地表,派生出平行于现世的抽象连结。

 

张晋的创作心镜不免沾染尘埃,但不障碍心境的出离。他的感时目光无所逃于天地,却不止于外境的耽美或自况。意象欲生,造化已奇。当双眼的焦距超过了现实的物距,心目中真正的焦点,或许神会于镜头刻度上无限远符号的抽象所指之境。道之为物,惟恍惟惚。呼之欲出的被摄物,宛若《道德经》上的玄言奥语,无以名状又近在眼前。要言之,相纸上所体现之物,即多年来张晋在创作道路上观象于天的体悟(heuristics)。若分别循儒道两家的观点以格物,此作欲言之物,也许是 《论语》「天何言哉」中所指陈的天地造化,以及庄子所谓「四时有明法而不议」的自然 (self-so-ness)。

 

《又一季》确而不定的感时意象,在工具意义上,可能因摄影语汇的参差而晦涩难明。但是张晋熨斗般的目光,又悄然将时序推移更迭的种种皱折,一视同仁地抚平延展。令形质殊异的事物,得以在相同的语意层面上,平整地铺陈与扩张。再者,此作所隐含超越世情与传统审美的价值观,或许足以发人深思。另外,相较于纪实摄影对事物、事件现象的直述传统,以及人文关怀的道德预设,张晋羚羊挂角的立场与逍遥物外的心裁,摆脱了传统和道德的双重困局。此一内在超越的取径,或有机会在当代摄影的主流论述中,分流出一条相对不涉理路、默会致知的认识渠道和创作空间。

 

单从影像的内容来看,创作者的处世态度似乎是出世的。不过,如果把《又一季》往中国经济发展现况这块背景布上一放,这些感时意象的现实意义似乎豁然开朗。地无分东西南北,年不分男女老幼,一律过着「北京时间」的中国人民,经济上的时差恍若以世纪为单位。张晋注视着停留在经济过去式的传统社会,改革开放蓝图上长期被忽视的西北偏乡与草民,面对沛然莫之能御的现代化东风,能否安然挺过转型的挑战?还是与「现代」对话的机会也没有,一切风行草从,逆来顺受?

 

红底白字的现代转型标语搭衬震天价响的开发机具声浪,《又一季》似以无声的唇语,在此多声道环绕的现代音场里,吟咏着传统文化价值的时命。古老素朴的生活方式,蕴藏着人与自然共生的观念与顺应的智慧。后世者如何在纷扰喧闹的环境中保持冷静,回过头重新认识?聆听那渐弱的胡笳与羌笛,可能例示的现代意义?看似心游物外、满纸玄言的张晋,反其道而行的姿态,犹如倒着走路的旅行者。他180度的转身,面向祖国,背对中国,以退为进地倒行以入世。那倒行入世的在路上身影,彷佛提醒着:「人不只是经济的动物。」

 

汉朝张骞两次出使西域,自此开启东西经贸和文化交流的官方管道,史称凿空。不论中国历代版图的变化如何地影响关塞的所指,大抵穿梭在关内外或古丝绸之路东段的张晋,其尚古或怀古之作,对于不解自身历史文化价值的影像创作者而言,可能是一次逆向的「凿空」(disenchantment)。心门被微微地推开,脑门被轻轻点拨的观者,或将依缘门缝中射入的光线,反视空中的灰尘。拂去蒙尘的传统与本土,重启古今中外交流的关塞,也许能够更加不卑不亢地往返于现代丝路。

 

张晋在丝路上的反身思路与倒行足印,一定程度地映现了个人的文化乡愁,以及对现世的关怀。然而,新中国的文化发展,状似一棵倒着生长的树:上意等同天意自我民意。无处扎根的传统文化精神,持续地飘荡在恍兮惚兮的历史云雾里,举目只见日,不见古时月。天无昼夜之别,文化何以存续?不知是幸或不幸,但是在沧茫无垠的大漠中,你我依稀望见有心人远游招魂的背影,兀自在遥远漆黑的地平在线,闪烁微光。

 

文:曹良宾

二〇一三年九月二日定稿于纽约旅次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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